编者按
本文首发于2017年6月6日高考当天。文章中那个从大山深处农家里走出来的少年,已是和君集团董事长、和君小镇创建人、和君职业学院董事长。
尽管文中的高考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,但在文字中,仍然能够感受到隔着时空传来的力量。
2021年高考日,谨以此文献给即将在考场上拼搏的少年郎,以及正在勇敢追求梦想的你和我。
每年高考时,我都会想起三十几年前我的高考。高考对命运的意义,得从我的出身开始说起。
1966年,农历马年年初一晚上,我出生在江西省会昌县周田乡上营村一个传统农家。
上营村,座落在武夷山西部余脉的一个山间盆地里,张目四望,周围皆山,是绵延不绝、黛青一色的群山。山外世界是什么,不得而知。隐约知道,北边的山那边是会昌县城,东边的山那边是福建武平,南边的山那边是广东梅县,我都没去过,也不能想象这辈子能去那么远的地方。
我16岁去县城读高中,走出这个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山间盆地。16岁之前,视界最远就是这个山间盆地四周的山顶。这里长大的孩子,不是井底之蛙,但百分百是盆中之人。
大山隔绝了他们跟外面世界的联系,也保住了他们自然生长的天性,狭隘与纯朴,愚昧与本色,坏与好,都在其中。我一生的打拼和闯荡,好像都是为了走出这里,但从来没有熄灭过对这里的归意。
上营村是传统的客家人村落,世代农耕,种田砍柴,牛犁田,狗看家,我童年熟悉的生产工具、生活用具与生活方式,与书上描述的公元前二十一世纪夏朝无异。
放牛、放猪、放鸭子、打鱼草、拾粪是我童年的日常工作,年龄稍大点,十岁左右起,就上山砍柴、下田耕种、挑担赶集卖梨子卖糯米卖甘蔗。
童年生活,留给我的最深刻记忆,一是饥饿,二是寒冷,三是苦累。每年总有那么几个月,家里是“冇米”的,红薯是救命的主粮,青黄不接的时候一连吃二三个月的红薯。假如没有红薯,大概童年时候就饿死了。
那种时候,有一碗糙米饭吃,不需要任何菜,来点酱油、滴点香油,就觉得特别享受。记忆中,童年的冬天,总是阴雨连绵、寒风刺骨,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穿到身上了,一整个冬天还是冻得无所躲藏。
南方阴冷的冬天,一个人冻得无所躲藏的时候,是有一种叫天天不应、叫地地不灵的想大哭的感觉的,只能自己扛着受着,贯穿整个冬天。
至于苦累,莳田、割禾、挑担、砍柴,其劳动强度,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来说,也就是身体承受的极限了。
以上山砍柴为最,一大早天刚蒙蒙亮,被妈妈嚷醒,急急地吃罢早饭或没饭吃的月份就吃红薯,然后磨柴刀、穿草鞋、操起扁担柴络,跟着一伙大人往山上进发,走十几里山路,在荆棘密布的野山里搜山找柴,看中一棵树,砍倒,截段,装担,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了。人小,力气不足,干活慢,装担刚完,还没喘过气来,同行的大伙谁喊一声“走”,我就得马上挑起担子跟上,否则大人先走了,一个小孩掉队,心里非常害怕。
山里看见蛇、野兽、野鸟,听见不知名的怪叫或响动,是常有的事。我很好强,总是想多挑点柴回家,尽自己的极限。挑着柴担子,跟上大人的速度,往回再走十几里地,快到家的时候,基本上已经是午后太阳西沉时分了。六七个小时过去,中途没有任何食物补充。
离家最后剩几里路远,非常的饿、非常的累,实在是不剩什么体力了,眼巴巴望着家里人来接担子。不时地有村子里谁家的人先来接担子了,我就要问看见我家人了吗,谁来了,走到哪里了,快到了吗?远远地看见妈妈或家人来接担子了,心里一下就得救的感觉。家人接过去柴担子,我吃着家人带来的充饥东西,跟着走回家。终于到家时,整个人就瘫倒在屋壁下的石板上了。第二天,继续。日复一日。
我的父亲母亲,都没上过学,不识字,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。父母亲是1920年代生人,我的小弟弟出生于1971年。想想看,1920-1970的年代区间,中国除了战乱,就是反反复复的政治运动。我家乡那里是五次围剿与反围剿的核心地带,红军长征从那一带出发,红军远走后是国民党报复的重灾区,后面是抗战和内战时期。解放后就是历次政治运动,土改、镇压反革命运动、三反五反、人民公社运动、大跃进、大炼钢铁运动、四清运动、文化大革命、农业学大寨等等。整整半个世纪,老百姓几乎没有多少休养生息的喘息机会。
在中国历史的这个区间,一对不识字的农民夫妇,在闭塞的山间盆地里,要养活自己和一群孩子,不至于饿死病夭,那种劳作之艰苦卓绝、生活之穷困艰难,我后来任何时候想起,都有一种瞬间就要泪流满面的冲动。
在虚岁六岁的时候,就自己闹着要上学,大人没允。虚岁七岁入学上营小学。一年级二年级成绩拔尖,班里第一,是三好学生,个个学期都拿奖状,奖品是崭新的铅笔和笔记本,现在我还记忆犹新。
三年级四年级成绩一落千丈,一塌糊涂,个子也瘦弱,凶狠的同学可以随时随地欺负我、恐吓我,孩子王拉帮结派,我总是落单的,孤零零,感觉随时都会受到攻击。他们骂我或踢我一脚啥的,我就眼泪汪汪,强忍着不让眼泪下来,心里压抑着愤怒和报仇的冲动。
我读小学的时候,经常是学期开学很久了但“书还冇到”(我们管课本叫书),老师也不知道教什么。每当“书还冇到”的学期,老师上课就让我们背诵毛主席诗词,水调歌头·重上井冈山、清平乐·会昌、忆秦娥·娄山关、沁园春·雪等等,至于那些诗词的意思,我们是不可能明白的。
另外,老师还教我们唱歌,其中有一首歌,几乎唱了半个学期,叫做“文化大革命就是好”,我现在都还会唱: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,嘿,就是好,就是好呀,就是好呀,就是好。伟大领袖毛主席·······”。后来知道,那不是音乐课,那是所有课。半个学期过去了,书终于到了,歌才止唱。
四年级那年,毛主席逝世,上营村的王氏宗族祠堂里设了灵堂,学校组织全校师生去吊唁,一条黑布白字的大横幅写着“伟大领袖毛主席永垂不朽”,这是我第一次知道“永垂不朽”这个词儿。气氛很严肃,很静穆,大家默哀3分钟,向毛主席像三鞠躬。有人哭泣,我受感染跟着哭,不明就里。我不敢出声,就是跟着走,跟着做。后来学校组织师生步行几公里去公社(圩镇)大礼堂吊唁,也一样,静静地进去,默哀,鞠躬,静静地出来。
没过多久,上营小学的全体师生排队步行去公社迎接华主席像,一个同学举着华国锋剃着寸头的那个标准像,一个同学举着旗帜,还有些同学则负责敲锣打鼓,一路热闹。我是属于跟在队伍里的“群众演员”。N个月后,老师又组织大会,宣传打击右倾翻案风,打倒邓小平。又N个月后,敲锣打鼓粉碎四人帮。这些,是我此生关于政治事件的最早记忆了。
五年级小学毕业,我去邻村上初中,是一所乡村中学,叫做半岗初中。初一年级,成绩一塌糊涂,大个子同学随时羞辱我,给我取很难听的绰号,我狠不得砸死他们,终究也是没有勇气做任何反抗。数学期末考试不及格,印象中才20几分,留级。
我羞于重回学校,不想再上学,回家去学裁缝。缝纫机都买了,师傅也基本确定。我的大哥从深山老林里搞副业回来,发现我不上学,态度坚决、不容商量地把我骂回了学校。于是我硬着头皮去复读初中一年级。
莫名其妙地,成绩像魔术一样变得奇好,尤其是数学成绩,雄霸整个年级。全县初中一年级数学竞赛,我得了周田公社第一名,张大红榜在周田圩镇上。这是半岗初中有史以来的崇高荣誉,校长召集了一个全校师生大会,亲手给我颁发了一份隆重的奖金,3元人民币。这是我少年时期最伟大的一次胜利,尊严和自信,拔地而起,昂首矗立。
从此,我的学习成绩,一直是数一数二,直到高中毕业。同学欺负我、羞辱我的情况,没有了。我变得受到同学们的仰慕。从一二年级的成绩出众到三四年级的烂得一塌糊涂、从初一年级的成绩一塌糊涂到留级复读时的一马当先,我的学习成绩,为什么会这样陡变,至今也想不明白。
因为初一留级,我初中念了四年,1977-1981年,住校,周末回家,周日傍晚返校的时候带足一周要吃的米菜。那时农村政策已经搞联产承包,我家粮食已充足,带多少大米去学校,父母是让我随意取的。所谓菜,就是我一周要吃的下饭咸菜,基本上是一搪瓷缸子的菜干(霉干菜)或芋荷(腌渍成酸的芋头苗梗),四年时间,几乎都一样。
几十年后母亲说起,还是总要说到,我初中带的菜,总是苦巴巴的干涩,她炒菜的时候想多放点油水都没油。那时候,如果有一瓶酱油浸生辣椒,我一周都会饭量大增。四年初中,12-16岁,我基本上就是这样的饮食度过,个子一直没怎么长,很矮,很瘦小,脸色枯黑。上高中的时候去了县城中学,伙食改善,一个学期下来个子就窜上去了,长到一米六多,第一个学期结束回家,家人几乎不敢相认。
我中考很成功,是当年半岗初中唯一考入县城高中重点班的学生。其实,我那时特别希望考上中专,去读师范学校。读中专,就是确定性地跳出了农门,这已经是最惊天动地的奢望了,不敢去做梦上大学。以往,最好成绩的考生,总是去读中专的,我为什么没去,据说是那年开始,县教育局有意识地把尖子生选拔进县高中重点班,以代表县里去冲刺考大学。16岁,我去县城入学会昌一中,开始了离开农村的城镇生活。
这是我出生以来的一次历史性跨越,进城了,感觉非常的新鲜、非常的高级、非常的自豪,充满了人生的憧憬和想望。连县城马路上汽车经过卷起的尘土夹杂着汽油味,我都觉得是香的,一种乡村少有闻到的新鲜气味。城里的女人都穿裙子,居然夏天还穿袜子,真洋气;男女同学之间,即便是异姓,也是可以讲话甚至交往的。这些现象,让我感到明媚,升起游丝般的憧憬。
高中的教室是日光灯,白花花的,超级明亮。我自出生以来,从来没有在夜间感觉过这样的明亮。乡下的夜间,用煤油灯照明,为了省煤油,灯是不愿意挑到明亮程度的。小学的时候,我如果夜间看书,父亲是要骂的,因为耗煤油。父亲说,你如果会读书,学校里就读好了,为什么到家里还要读?你如果不会读书,点灯读书又有何用?父亲的逻辑,无懈可击。半岗初中的时候,一个教室几十个同学,每人点一盏煤油灯上晚自习,几个小时下来,整个教室乌烟瘴气,同学们熏得浑身都是煤油烟味儿,脸色和鼻孔发黑,咳出的痰都是黑色的,回到宿舍用毛巾抹一把脸,毛巾都变黑。
初中几年,夜复一夜皆如此,我们安之若素,习以为常,也没听说过有谁因此不适或生病。这种状况,倘若放到现在,必有好事者、自媒体啥的,做自作多情地的无尽渲染,引发一场全社会范围的舆论风潮或捐助运动,也说不准。而那个时代,全国各地的乡村学校,大多是这样的。我进到县城,到处有电灯,连自己的宿舍都有电灯,感觉很高级。尤其是高中教室挂着足够多的日光灯管,那种明亮,动人心魄,终生难忘。不好好学习,感觉都对不起那日光灯。
我高一开始学英语课,是从初一年级的第一册英语课本学起。此时我始知有所谓26个英文字母之说。用汉语注音读英语词句,书上的thank you我就注音成“三克友”,how are you我就注音成“好啊友”,等等,是我高一时候的英语起步方法。第一学期期中考试,英语成绩很差,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到期末考试,我的英语成绩就名列前茅了。
高一时候,我的成绩在整个年级里都是居前的,班上则稳居前三,数理化三科尤好,尤喜物理。高二开始分文理科,我选了文科。那时候,流传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,数理化成绩好,是高人一等的,基本上选理科。我数理化拔尖,为什么选文科?听说文科的高考录取分数线比理科低很多,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上大学,至于文科理科、本科专科、什么专业、什么学校,一概次要。
我,我家人,最高的、终极的愿望,不,不是愿望,是想入非非、胆大包天的奢望,就是出个大学生。文科录取分数低,应该是更容易被录取吧,于是我选了文科。我选什么科、上什么学,家长是不会过问的,也不会有哪个老师来关心我,懂和不懂、对和不对,都我自己定。一个对人生、对社会、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年,自选走向、自安天命。
事后证明,我选文科是对的。我自考往届的文科高科试卷,数学卷子对我来说很容易,我不复习都能考90多分。于是我高二开始,基本上不用学数学,省下一个科目的学习时间,用于主攻其他五科。很多学文科的人,都被数学拖得死死的,占用太多的时间,我却把全部时间集中到了其他科目上。其中,我的历史地理英语政治科目好,语文最差,尤其是写作文,文思枯竭、无从下笔,每遇写作文,就头痛。论总成绩,高二高三,我始终保持班里第一第二的位置。
高中期间,我每月的生活费是15元,平均一天5角钱,伙食费是大头,一天三顿饭,我通常是二顿素菜,芋仔(芋艿)、包菜、豆豉辣椒,吃得最多。菜金是5分钱一顿,豆腐则一毛钱,二顿合计一毛至一毛五分钱。吃一顿荤菜,主要是肉片炒包菜或肉片汆豆腐,偶尔小炒鱼块(传说中的赣南小炒鱼),菜金2-3毛钱。打饭就管饱,月初就买足饭票,不作节省考虑。有一次,和两个同学合伙,三个人凑钱买了一个苹果吃,每人一口,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苹果。当晚做梦,都还在回味苹果的滋味。
我每月15元的生活费,家里总是准时给到。父母、大哥大嫂、二哥二嫂,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,一切经济来源,靠他们劳动而来。父亲和大哥当家,每年,每月,首要的盘算,就是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怎么来源,这是他们严防死守的兜底事情。种植什么、啥时候收成,养殖什么、啥时候出栏,啥时候卖钱,家用花销怎么预算,都是要通盘计划、应时而动的。如果出现稻子歉收、禽畜得瘟疫、集市价格下跌、家人突发大病要发生医药费等情形,预算中指望的钱就要掉链子,这是十分紧张和压力山大的事。猪得病了,涨大水把鱼塘淹漫了、鱼跑了,鸭子丢失了或死了,这些情况的发生,全家人的痛苦和紧张,那真是甚于死人。我童年时候放鸭子,鸭子误食农药浸过的谷子,眼睁睁看着鸭子一只一只地软腿、晕转、断气,我跪下去哭过。
父亲和大哥主持家政,因为要供我和弟弟(其时在上初中)上学,坚持不分家,全家人团结合力,只为供养我能念完高中。父亲和二个哥哥约好,等我高中毕业再分家。有一个月我的伙食费,被人撬了宿舍的箱子给偷了,我眼泪哗啦就下来,止不住,非常的难过。家里听说后,及时又寄来了生活费,没有丝毫责怪我。校保卫处来破案,抓了一个同寝室的嫌疑同学去审问,他死不承认,案子终究不了了之。
五个高中同学,对我的一生很重要:刘义林、罗庆丰、蔡伟林、肖世优、许地长。刘义林是我高中和大本时期的精神领袖和心灵明灯,罗庆丰是我上海读大学时候相依为命的精神导师(他念复旦大学法律系),他俩的才学志趣、阅读范围、思想情怀和忠厚人品,是我那个阶段的主要开化和精神涵养,他俩对我的精神成长的影响和意义,是我人生导师级的。
蔡伟林是我高中时候的同床,他家出被子、我家出席子,我俩睡一个被窝,直到毕业。我们全班同学几十个人,住一个大教室,像是大通铺,每二个人一张床,家境好点的出被子、家境差点的出席子,二人一个被窝,相互温暖。班主任张景星老师是个大好人,每到冬天,就让我们去他家拿稻草,要多少就可以拿多少,铺在席子底下,暖和。上大学后,历次寒暑假我从上海回家,途径南昌中转,第一站落脚吃住,一定是去江西师大找蔡伟林,吃他的,住他那里,宾至如归。所谓发小或闺蜜,大抵如此。
肖世优是高考我第二、他第一的同学,他是我人生极其重要、极其关键的一个贵人和恩人。1993年我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去闯深圳,找不到工作,流落街头,睡荔枝公园,是他帮助我在深圳找到了工作、站住了脚,一手引领我进入了金融业,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处境和轨迹。肖世优的头脑、智慧、理性、敏锐和对问题本质的洞察力,迄今都是我只能望其项背、永远难以企及的。现在,我遇人生大事,自难定夺的话,还是会下意识地想到去找他问意见。
许地长是我高中同桌,后来成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业搭档之一、真正风雨同舟的战友,我创业时候他是跑办工商注册手续的第一个员工,从此我们共事十几载,顺逆不弃、和衷共济,他总是以和君大局为重,任何情况下都配合我、为我分担、尽其所能扛起责任,不伪不妄,不矫情,不做作,无私心,像个劳模一样勤勉尽职、默默担待,成为了和君集团的重要管理者,对我的事业,贡献很大。